宴会结束后,不知是从何处传出去的,反正到九月九日重阳节前,夕瑶所作诗已如酒香,在整个京城传颂开来了,人人皆以其为自白。深闺女子视其为闺怨诗,有红颜凋零、青春不再之感;官吏学子则有怀才不遇、抱负无处施展之叹。
到了重阳节当天,整个京城掀起了菊花宴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莫不赏菊品茗,有些学问的则联诗作对,不识字也要行行粗鄙的酒令,附庸风雅几分。
题有“问菊”二字的纸扇、香囊等更是卖断了货。而写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书签亦是供不应求。一时间,京城纸贵。
年夫人再也不用担心其女的婚事了。一家有女,千家求。若是皇上不指婚,只怕求娶年二姑娘的人能从正阳门一直排到直隶广平府年希尧处去。
康熙四十七年七月半
午后,落花微雨。
象来街上,一辆自南向北行驶的雅致的马车不徐不缓地“哒哒”向前。
一阵微风袭来,吹开了门帘。
车内端坐着的正是替年遐龄和年林氏去宣武门外悯忠寺为逝去的林老太君祭祀和焚纸锭的年夕瑶姑侄。
原来,潇湘有传统,逢七月半鬼节这天,需祭祀亡魂,需在一庄重处着纸锭码成小塔,焚以谢祖。因年遐龄夫妇身体抱恙,便一早派了年夕瑶姑侄前往。这不,二人祭祀完,又用了斋饭午后方回。
黛玉正闭目养神,忽然感觉左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一下,接着是年熙轻柔的少年音:“小姑,你睡着了?”
黛玉微抬起眼眸看向左手边的年熙:“没有,怎么了?”
年熙却不回她,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黛玉不急,一旁的雪雁却笑了,靠近黛玉右耳,压低声音道:“熙少爷不知道在纠结什么,在喊醒小姐前就纠结很久了。”
雪雁声音不大,但车厢太小,黛玉和年熙都听见了。
年熙年岁不大,长得又白嫩秀气,眉眼间竟与年夕瑶有几分相似,古语有云,侄子随姑,到是有些道理。
年熙与年羹尧并不十分亲近,年羹尧偏爱小妾,对其关注甚少。待年熙母纳兰氏香消玉殒后,父子更是长年分居两地。
那年熙自幼与年夕瑶一起养在年遐龄膝下,年遐龄和年夫人年老且多病,而年夕瑶又从小冰雪聪颖,因此年熙识文断字、下棋作画、玩耍嬉戏皆是年夕瑶带着的,名为姑侄,实为姐弟,亦有半师的名分。
年熙被清秀的丫环姐姐这样说,不免不好意思起来,白净的面上浮上一层薄红:“小姑,回去的路上能去趟顾宅?”
年夕瑶黛眉微蹙,丹唇微启:“顾宅?”似乎年家亲朋好友中没有这一号人物。
年熙解释道:“就是前礼部尚书顾八代先生。他是贾先生的好友,听贾先生说他品行端方,学术醇正,文武兼备,以学士协赞军务时功勋卓著,为文官时勤勉且廉洁,死后家无余财,无法办丧事,还是他当年教导的四贝勒爷自掏腰包办的丧事。”
年家虽不愁吃喝,但因祖先早年为奴的经历,素来家风简朴,且最是推崇有真才实学的人。年夕瑶了然于心道:“所以,你想去致祭一番?聊表敬意?”
年熙点头,道:“是,但是——”顿了顿,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年夕瑶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年羹尧因他揆叙叔公的原因,与皇长子、皇八子走得比较近,而四贝勒与太子爷更亲。年熙虽不受年羹尧所喜,但身为嫡长子,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年羹尧。年熙恐致祭一事传出去,是代表年羹尧的站队。
年夕瑶拽着手帕轻戳了一下年熙的额头:“好了,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般纠结。小小年纪就锁着个眉头,跟个小老头似的。你熙大少爷常年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几人认识你,何况是早已致仕的顾先生家的门仆。”
年夕瑶转头嘱咐年熙的丫鬟素云道:“去给你家哥儿拿件质朴点的褂子给他套在外面。”
年熙穿好后,年夕瑶又给他理了理衣襟,命雪雁拿出荷包,年夕瑶颠了颠,约莫是10两银子,倒出来,用一方白净宣纸仔仔细细包了,方递给年熙,又嘱咐了几句丧礼事宜。
年熙好奇道:“二姑,你说,四贝勒很有钱?”
年夕瑶斜睨了他一眼,颇为无语道:“和硕贝勒年俸2500两,而你祖父年俸150两,你说呢?”
年熙道:“哇,真有钱,那他岂不是很多小老婆?”
年夕瑶看他一眼,更是无奈了,道:“你这都什么逻辑,前朝孝宗帝富有四海,亦只有一位妻子。而有些乞丐贫户,亦子子孙孙无穷尽。”
说话间,顾宅便到了,门前冷冷清清,檐下落了数只避雨的鸟雀。素云打着伞护送年熙下了车,年夕瑶和雪雁则在车内等着。
年夕瑶透过车窗掀起的一角,看年熙吊丧赠金,并和主人交流,规规矩矩,有模有样,虽年方十岁,赫然是小大人的模样。
夕瑶远远看着,却只觉那台阶上立着的胤禛朝她远远地望来,目光带着一丝不明的意味,仿佛有实质,穿破雨雾而来。夕瑶只觉心下一惊,忙落了帘子。按理说,这么小一道缝,对方应该是看不见她的,但她就是有种感觉,对方看见她了,且知道坐在车里的是她。
雪雁看出她的慌乱,以为是年熙出什么事了,要掀窗帘查看,却被年夕瑶制止了:“别动。”雪雁惊讶地看着年夕瑶,只见她家小姐面红耳赤的犹如一只刚剥壳的虾。
年夕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胤禛是胤祥的哥哥,自己这算是见家长了?但这种被胤禛注视的感觉却比见皇上和德妃来得紧张,她也说不来,但她总觉得胤禛看她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
年夕瑶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她也不想跟雪雁解释,便道:“没事,安心等着吧。”说着便合了美目,往车壁上一靠,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连年熙上车也不知道。
年夕瑶姑侄回家后,年熙担心今日此举会给年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回来路上思考了一路,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年遐龄。
年熙怕年遐龄说他,遂装乖巧,趴在年遐龄膝上,睁着一双好奇的狗狗眼道:“祖父,这个顾先生这么厉害,比郭琇爷爷还清廉,在汉吏里算头一份的吧?怎么之前没听您提起过呀?”
年遐龄久经官场,岂能看不出一个娃娃的小心思。年遐龄本来想教育教育年熙,但事已至此,再翻旧账无益,何况抱孙不抱子,隔辈疼,之前他疲于官场,疏于对年羹尧兄弟二人的关怀,如今有了个可人的小孙子,岂有不宠着的。
“你啊——”年遐龄无奈地戳了戳他白皙的额头,好脾气地解释道,“这位顾先生可不是汉人,他原是满洲镶黄旗伊尔根觉罗氏的第八代子孙,在皇太极时期改了汉姓‘顾’,方取名叫顾八代。”
“原来如此。”年熙听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