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喟然道:“北羌以往打下各城,偶尔也会使用当地的汉人治理,也会容许汉族商人出入经营,因为他们本身并没有管理汉地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收税经略,维持一城的运转。我以为今次他们既攻下王都洛阳,必有称帝作王的野心,会尽量保留原本汉人的治理机构,至少完成治国经验的过渡,那样我们公冶家凭着南北胡汉通商的能力,会大有可为。”
苑四娘方知公冶家主为何会在洛阳城破时冒险留下。
他与朝中那些幻想胡马打不进来,苟且偷安的官员并不相同。他之所以留下,并非因为觉得洛阳城不会破,而是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是洛阳城中,一个新的中原王朝建立的机会。
若在这个时候,公冶家有份投资下注,无疑会成为新朝未来的经济中坚力量,也会是公冶家的“万香国”再度在中原崛起的机遇。
而这个机会,必须是公冶家的本代家主亲自把握,方能完成,不可能由一个家仆传达。
苑四娘目中露出复杂难言神色:既是钦佩,也是遗憾。
公冶家主只瞧了她一眼,便明了她的意思。他苦笑道:“当初在花月楼,我看中四娘子你的,便是这份玲珑通透。不错,我预计失误,整盘计划均失败了。还好总算讨到了这根素旌,可以护送我们出城去。”
一直一言不发的公冶扶苏,此刻忽然抬头道:“是因为他们另有中意的汉族代理人,用不到我们公冶家吗?”
他似是自言自语道:“若是,必是萧氏。朝中萧氏向来主降,若说他们与北羌没有关系,我绝不相信。”
苑四娘未想到这小小少年,竟也如此熟谙朝中情形,心下不由汗颜。
但由此,更激发了她心中一份志气:若日后有机会,她也必定要如他们一般,洞察政治动向,熟谙朝堂信息,以之作为经商的凭靠。
公冶家主却是意外,细察儿子面上神情,半晌后才道:“这些日子你虽目不能视,看来耳目犹胜朝堂上那些人。不错,萧氏受了北羌大汗封赏,不出意外的话,荣华富贵只会比在旧朝更甚。不过,我不打算留下,却并非因为大汗拒绝了我公冶家,其情形恰恰相反。”
这句话音一落,无论苑四娘还是公冶扶苏,都露出诧异神情。
大汗没有拒绝公冶家主由他来代理汉人诸般事宜的提议?那为何公冶家主却这般连夜等不及天明地匆匆出城?
公冶家主苦笑道:“判断一个人,不能光听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你们可看到昨夜城内的火光,听到附近街巷内的啼哭惨叫?”
苑四娘点头称是。而看公冶扶苏的表情,显然是渐渐明白过来。
少年手攥成拳,已砸在桌几上。
公冶家主道:“我在萧侯引荐下,见到大汗,向他面陈了‘以汉治汉’之策,亦提出公冶家可以帮助稳固洛阳商业,使得南来的粮食布帛可以正常运入洛阳,北地的胡马亦可以通过公冶家的商船运往南边,若商业繁荣,民生兴旺,则可以保持住洛阳天下都城的地位,而大汗可以进而考虑继承汉统称帝,令人心归附,使四海渐渐宾服,到时军事只稍作出击姿态,南朝明知大势已去,便会不战而降。”
苑四娘在陈述公冶家主这番话时,一旁窃听的阿秋,却是只觉唏嘘难言。
公冶家主这番陈词,虽辄对南朝来说,是树立大敌,但对于当时已沦陷的洛阳城民来说,无疑是一条求生的途径。
若北羌大汗当时真采纳了这条建议,中原成汉人可安居乐业之地,那么接下来便不会有那么多士人南逃,而南北矛盾愈加尖锐,终成不战不休之态。
但最终结果,显然不是这般。
苑四娘听着,只觉步步惊心,道:“家主此言,乃为天下计议,可谓至善至美。妾身若是大汗,必会以家主为王猛,而千秋帝业至此而开。想来大汗亦不可能反对。”
公冶家主苦笑道:“他何止不反对,一路点头称是,极尽嘉许,并赐我王节白旌,允许公冶家在北羌辖境出入无阻,自由通商。见他如此宽容贤明,有王者之风,我还以为胡汉和平共处共治大有希望,能救此地生灵百姓。不过,到我离开王帐,便立刻看清楚了事实。”
苑四娘不问亦知,当城内血腥与残酷的屠杀抢掠,赤裸裸映入公冶家主的眼中,他便已经明白了现实。
北羌始终是草原马贼的生存方式,无论大汗是否真想实行王化仁政,他都约束不了部下掠夺资财,杀戮弱小的劫匪思维。休养生息以图长远,是草原民族从未做过的事。
即便斛律金有此念头,那些跟随他一路打进来的部落首领也不会这般想。辛辛苦苦打下一座都城,却不能抢劫金银财物,不能烧杀以取乐,以炫耀自身的武力,也不能奴役其上的百姓,那这城池打来做什么?
苑四娘做出明知是安慰的最后一丝努力道:“至少大汗当面认同家主的话,说明他脑子里已有了初步的治国构想。”
公冶家主沉沉地道:“他必然是有高人在后指点,否则也不会取信于萧侯。但无论怎样,我的判断是,即便他有以汉人治国、与汉人共存的想法,那也只是一个尚属缥缈的想法。而目前的形势,我们若不赶紧离开,即便不会被他们杀光,奴役汉人的政策也会很快落到我们头上来,因为变被征服者为奴隶,以鞭笞锁枷管理,是他们使用最久也是唯一懂得的征服地管理方式。”
公冶扶苏忽然低声道:“到城门了。”
原来他虽然目不能视,耳力却是敏锐犹胜以往。苑四娘和公冶家主正在谈话,却不如他般能听得远近细微动静。
苑四娘经他提醒,果然听得佩戴的兵刃撞击声,和一列士兵橐橐的脚步声走向这边来。
有人以极不熟练的汉语喝道:“大汗有令,全城禁闭。这是什么人,要上哪里去?”
随着这声喝问,“哗啦”一声,似是所有军士都掣出了刀剑,团团围住了这支汉人组成的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