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跳男步。”
莉莉娜不作告别,生硬冷淡地转身离开了,倒不是因为她受到了天大的冒犯——尽管她表现出如此——而是因为她此刻很需要在客人间引起不大不小的风波,好让周围的眼睛们注意她粗鲁拒绝贾思敏的样子,以验证自己与公爵对帝孚日的忠诚。在她走远后依然能听见男男女女惊讶的吸气声与小心翼翼的议论。而那两位不讨人喜欢的来宾终究没有追究什么,贾思敏的脸上甚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好像她们之间刚刚达成了某种美妙的共识——从长远上来讲,也的确如此。
在贾思敏别有意图的目送的眼神中,莉莉娜走向夏洛特·阿鲁卡德公爵。晚会的女主人今天还没有和任何人跳舞。尽管她金色的头发、贵重的珠宝、敞开的丰满肩膀与脊背依然光彩照人,但她的整个滴水不露的模样、整张冷峻的脸,都流露出一种缓慢与厌烦,就好像在场所有的人以及他们的谈话都使她觉得十分乏味。而原本——在她丈夫离家之前——她不半月举办一次奢华的招待会便无法生活。
她显然在为了某件事情分心,并且是莉莉娜正在日思夜想的同一件事。
莉莉娜走到她的跟前,行了个礼。她谢过夏洛特安排了这次愉快的晚会,并友好地表示,全帝孚日再也找不到比她的客厅更加豪华优美、更时兴精美的设计与装饰了。夏洛特下意识做出了一个令她那漂亮的脸显得十分难看的怪笑——她一向很瞧不起莉莉娜,又或者说,就连她的丈夫本人她也瞧不起。不过她随即耸了耸肩,表示这残忍的笑没什么别的意思。
“希望下回还能见到您,莉莉娜男爵。”
莉莉娜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行礼,也回报了夏洛特一笑,表明关于阿鲁卡尔德公爵、夏洛特的丈夫、这位关乎到莉莉娜本人命运的大人,如今究竟在哪,她既不知道也管不着。她转身离开,在门外等待的索妮和威尔立即跟上她的步伐。
刚一出门,延后的不安与恐惧就完全占据了她的表情。在今晚来到晚会前,她恨不得狠狠扯夏洛特的头发,并且一连扇她好几个耳光,怒吼着逼问她和她那姘头亲王究竟把布莱姆关押到哪处秘密监狱去了。直到她看见夏洛特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隐秘的担忧神色,
莉莉娜知道,现实比她预计得还要糟糕。夏洛特和亲王也完全失去了公爵的行踪——这世上如果连你的敌人都找不到你,那其他人更是没有指望找到的。
她走到前厅,威尔已经接过血仆递来的披肩,将它披在莉莉娜身上,可是却好半天没有松手。
“怎么了,威尔。”她的眉梢轻动了一下,问道。
“今天和贾思敏大人一同出席的那个使魔……或者说,她这次使用的样貌……”威尔干巴巴地说道,脸上渗出不安的汗水。而索妮的脸色已经完全苍白,紧紧咬住嘴唇,像是快要被难言之隐给逼疯了。
“公爵大人……曾将那位小姐带回布拉姆顿的城堡去招待,就在切维厄特之行之前。而她是……我很确信,她是一名人类。”
索妮用魔法将这段话传给了莉莉娜。莉莉娜打了个哆嗦,不再多言,快速地和使魔们离开了夏洛特·阿鲁卡尔德的宅邸。
音乐声在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莉莉娜的脑海里已经在来回闪动着她今天晚上以及更多个晚上所受的羞辱。她使劲摇了摇头,脸上的肌肉神经质般抽动着,可是那些回忆和它们所唤起的地狱般的想法却像风吹动烛火一样,只是无济于事地摇摆着,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
她知道,在帝孚日,不止贾思敏一个人否认她是女人、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外表与举止上装得煞有介事、其实毫无价值的怪物。他们认为她很可怕,而为了不要恐惧她,他们装作认为她很可笑可怜。
可是至少在帝孚日她不会因此被逮捕并失去性命。以此为前提,她的灵魂被带上镣铐,被强有力地囚禁在了这栋空虚而罪恶的城堡,永远地丧失了自由。这里有无止境的客厅、舞会、晚宴、交道、杀戮、战争、背叛。而从很久以前开始,莉莉娜的专长便是在名利场上扮演一个骚货、一个白痴。真的,刚来帝孚日的那段时间她就常说,她简直是为了帝孚日而生的。
她坐上了马车。眼泪从她原本已经变得无神的红色眼睛中流出来,又使得她那双熄灭的眼睛闪耀出明亮的色彩来。悲伤和疼痛让她变得精神换发。
“是啊,我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公爵?您从来只做正确的选择。您是正确的。可我又是什么呢?”
她知道如果布莱姆在这里,他会怎样露出悲伤的微笑,会怎样用温柔坚定的话语来勉励她。他从来不说“您这算什么话”、“您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可是他的语气几乎已经在这样嗔怪她,表示他认为莉莉娜的前途十分敞亮,并且他对她抱有十足的信心。尽管如今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模糊,她依然能够想象他说话的语气,以及深沉而柔和的眼睛。
曾经,当他提到帝孚日的现状,并且和她,以及那些当年还未离去的同伴们,一起畅想要如何改变它,他的脸上总会产生变化。并不是说他会提高嗓门,脸色变得通红,而是他的眼瞳深处会燃烧起一种坚决的、沉郁的火焰。他很爱她,尽管不是莉莉娜所期待的那种爱,可是他不厌其烦地听她讲述自己的悲哀,控诉自己在多方收到的压迫,他则会为她感到痛苦,并且向她倾诉自己所怀的热望。
他的火焰曾经照亮过她,可是莉莉娜知道,供那火焰燃烧并被焚为灰烬的东西,事到如今要将它与火焰的本质分开,已经太迟了。在余下的沉寂中即将剩余给她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很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想过,被那火焰燃烧着的是什么,以及它究竟会不会被烧尽呢?
马车驶进黑暗里,在她身后,灯火通明的豪华宅邸正照常上演着老掉牙的戏码。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觥筹交错、耳鬓厮磨,高谈阔论着战争、公众事务、时尚、继承权——总之,一切都将维持现有的秩序,在舞池中掀动的丝绸与每个潇洒的高贵人物身上佩戴的精美饰物会将不配得到它们的人驱逐得远远的。
在被一袭幽帘隔绝与众人视线之外的露台上,安德烈·洛正搂着他那即将陷入沉睡的金发搭档。他们慢悠悠地随着音乐摇动着,脚步踏着拍子,跳得很滑稽,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摇摇欲坠。
很快,玛丽安·安妮斯顿就会失去意识,而洛将像往常一样抱起她。他们将一同再次迈入夏洛特·阿鲁卡尔德那人声鼎沸的客厅。他们都很希望自己不需要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