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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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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位呢,则是特蕾莎·格里特,她是替她的婆婆出席的。老太婆患了病,又肥胖得几乎走不动路,有什么场合,便是她家年轻些的成员代为出席,有时是她儿媳格里特夫人,有时是她女儿尼尔森夫人。”

到了最后,公平起见,总算也轮到格里特太太被她议论一番——后者正拿起一杯饮料,对着递来杯子的男士轻挑却又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一副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样子,既不过于死板,又叫人不敢放肆。

“她丈夫家早先就跨地区做着绵羊生意,随着羊毛出口业的发展大发横财,身份倒算不上上层,为了跻身贵族的圈子,祖祖辈辈讨好当局,总算在亨利七世的时候获得了贵族的头衔,也得以同各路名流结亲。不过到了他们这一辈就逐渐式微,靠着那空挂着的头衔,同一个家产丰厚的女人结了婚。像他们这样的夫妻,在如今的伦敦是很多的。咱们这位女王——上帝保佑她——她那封爵政策可真是够吝啬的,如今光靠财富和往事的宠幸而没有战功,哪还换的来爵位哟。”

她最后一句的尾音扬得很高,尖细刺耳,颇有一种为自家的门楣鸣不平的意味。母亲莱雅莉便火上浇油,趁嘴问上一句——她若是愿意,是可以很机灵圆滑的:

“那你说他那位夫人的娘家呢?”

于是布莱顿夫人便也顺着往下说:“特蕾莎的娘家卡里家族——他们的财力曾经十分雄厚,她出嫁时便带着一栋东萨克斯郡的漂亮的宅子作陪嫁。她的祖父与父亲的关系势同水火,于是在她出生后,她父亲卡里先生便带着一家人搬了出去。虽说是他家的别馆,家里的仆人少说也有十几名,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埋下了灾殃。在她出生前,卡里先生就十分期盼着能有个男孩子继承祖业,不过随着她的降生愿望落空了。她母亲卡里夫人也曾第二次怀孕,但是孩子没有生下来就流产了——玄乎就玄乎在这里——外界都传这是由于一个女仆的诅咒,她拿婴儿与死胎同魔鬼交易,是个不折不扣的邪恶的女人。而后来卡里先生同家中另一个女仆离奇地被人拿匕首刺死在了家里,据说就是这个女仆捣的鬼。特蕾莎事后就继承了她父亲全部的遗产。”

母亲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平淡地附和道:“那还真是不幸。”

他们暂停脚步,止了谈话,一抬起头,原来恰恰站在那幅特蕾莎·格里特,也就是原先的特蕾莎·卡里提起的圣母抱子像前。昏暗的灯光下,小耶稣依靠在母亲怀里,一面却向上张望着一些令他恐惧的东西,因而使他更张皇、亲密地依偎在她的臂弯里。圣母以关怀怜悯的眼神默默向画外凝望着。小耶稣的手紧握着他母亲的手掌,她的手却微微打开,简直像是邀请观者将他们的双手也交付给她似的,特瑞险些就要去触摸那画,却被母亲莱雅莉迅捷地拦住了。

“真是一幅杰作。”

布莱顿夫人乏味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顺嘴夸赞一句。

在那幅圣母抱子图边上,却正是一幅圣母怜子图。被钉死的耶稣倒在年轻母亲的双膝间,被母亲楼在怀里——她泛红的双眼含着湿润的泪水,带着痛苦深深地注视着观众。画里那母亲抱着耶稣的手掌平静地向上摊开,像是接受了儿子承受的痛苦,忧郁地将他献给天堂。特瑞感到自己的母亲却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仿佛她永远也不打算松开。

又在厅内兜兜转转闲聊了一段时间,父亲步履匆匆赶了回来。他先是风度翩翩地奉承了布莱顿夫人的气色,又真切地向她感谢起她的丈夫——亲爱的,若不是您先生,我不论如何也想不到投资加纳利群岛的葡萄产业会是如此的有利可图!若不是您向莱雅莉传话,这钱是绝赚不到的,您和您丈夫真是十分重情谊的朋友。他的言辞那样恳切真挚,以至于到了一种尖锐虚伪的地步,同平时的样子大不一样,令特瑞不禁皱了皱眉头。今天的父母的举止都叫他感到说不出的怪异,因而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父母同布莱顿夫人寒暄了一番,终于得以脱身。客厅里的人依然很多。他们挽着胳膊,父亲的一只手牵着特瑞,一同穿过客厅与前厅。父亲的脸色绷紧,全然没有先前恭维迎合的态势,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里气定神闲的和蔼样子。母亲的面色更是苍白无比,一上了马车便发颤个不停。父亲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另一手握着她冰冷的手,眉头拧了起来,哀愁无比。

“妈妈她……”特瑞突然鼓起勇气轻声说,“怎么看起来不大好?”

“晚上的风太凉,吹得妈妈有些不舒服。”

父亲柔软低沉的声音像是在怜惜一个命运极可怜的孩子。他继续拍打着她,一面将她的头轻轻拢在自己的颈窝。她的头发那样红——一点也不像画里的圣母玛丽亚——在黑暗的马车里也显得像一团烧红了的铁似的,烙在父亲的臂弯。

因为父亲的动作,她略瘫软了下来,可是依然止不住地颤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无神地望着不知什么,仿佛她在看着一个他们都看不见的东西,仿佛她孤身一人,身处在他们都不在的遥不可及的地方。

时间在流逝,从前他对时间流逝的感觉要比现在淡得多——从前,他看着父亲母亲,知道他们在衰老,可是却看不见他们的衰老。

有一些奇异的时刻,譬如说他们有时在晚间的海滩漫步,看着海浪与岩石的搏斗,冰冷细小的水汽扑在他的脸上时,他心中都不禁为之颤栗。在这种时刻,他仿佛能看见父母的衰老,并且感到自己的时间也同他们的一起流逝了。这种感觉令他心下戚戚,却十分崇高,仿若平静无奇的生活的时间被连在了一起,构成了故事。特瑞和他父亲一样痴迷于故事——故事具有意义,且不可逆转,命有注定。

那一天晚上,看着惶恐无措的母亲与悲哀无助的父亲,他打了个战栗,又一次感受到这奇妙凄婉的心情。时间切实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间都不可挽回,也用不着去挽留它。可是它将引他们去到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结果,他那时还不知道,因此第二天便也将那些异常抛诸脑后了。

日子在富庶宁静的郊外像是一场悠远的美梦:生活易如反掌,他未来梦寐以求的前途都将稳稳当当地在眼前展开。回想起那时的他,是那样天真烂漫、自欺欺人,又有些同龄孩子的胆怯笨拙,却全然不将品格里的缺陷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一封署名为安妮斯顿的信件寄到家里,父亲焦灼地抓住母亲的手臂,而后者则面色煞白。尽管天色尚早,他们依然不由分说地打发他去上床睡觉。

蜡烛熄灭了。特瑞望着掩起的房门和漆黑的房顶,身体尽情地陷入柔软的床中。卧房缺少了父亲温柔的说话声与母亲轻轻的呼吸声,竟然是这样安静。他第一次感到这样孤独,人生是一场痛苦,似乎一切热闹到了最后终有离散,都会像这样沉寂下来。

虽然有晃动不安的月光,卧室却显得很黑,似乎宇宙一直都是这样寂悄黑暗,星星的光不过是人们晃了眼才看见的幻觉。夏栎树的影子摇曳不定地随着月光投进天花板上,像是收紧的网眼。那两棵树中间父亲扎的秋千,他已经很久没在上头荡悠了。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父亲和母亲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即将搬家的消息。他很平静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哭闹——尽管心中哀伤不已。

那一天,父亲和母亲还同他讲了许多的事情,关于父亲的身世,关于那些可能来打扰他们生活的心怀不轨的血族,以及那些睚眦必报草木皆兵、将他们视为死敌的血猎。

那名安妮斯顿女士的来信中说,诺福克郡的布里克林庄园不断传出目击闹鬼的传言——那里是以巫术、通奸、叛国罪被砍了头的可怜皇后安妮·博林出生的地方。每逢她被处刑的日子,便有人自称看见她将头夹在腋下,乘坐由一群无头骑士拉着的马车。也有人说安妮·博林的父亲托马斯·博林伯爵由于对女儿没有出手相救,被施以诅咒,他的鬼魂被困在了庄园,一到夜晚遍试图翻越十二座桥逃离那里。更是有人瞧见这庄园最初的主人约翰·法斯图尔夫爵士时常在夜晚拜访这个被自己售出的故居。

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传言,反而引得好事者前来拜访,非要亲眼目睹不可。又因为威廉·莎士比亚喜剧以那法斯塔夫爵士为原型,写了个自负肥胖的牛皮大王式的角色,一时唤起游客们对他旧居的无穷兴趣。昔日平静无事的诺福克郡一下增添了人气,又因为鬼魂之说,最后血猎工会也起了疑虑,即将向这里增派人手。

特瑞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有鬼魂,倘若真的有鬼魂,那他的那些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幻想故事是否也会成真。他默然无语,只是含着悲伤与恐惧的泪水,向双亲点了点头。他想起不久前诺里奇的私人画展,那位令母亲惊慌失神的特蕾莎·格里特夫人,知道他们被迫的搬家与此事必有联系。她究竟是什么来头?那天晚上父亲罕见地被人专程支开,难道真的只是恰巧?母亲惧怕她什么?

对此,父母并未向他作任何解释,而他到最后也什么都没有问。

好几天夜里,父亲悲伤的啜泣、母亲无言的叹息,他怎么会不知晓,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乔迁的预备匆匆忙忙,除了财物和必要之物,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捎上。母亲的画和父亲的书都散落地放在它们原本的地方,像是他们只是出了趟门,随时还要回来使用。而那一后院精心栽培呵护的花草与香料,恐怕也只能听天由命,任由风雨糟蹋了。

这个完满温暖的家,他们那样辛苦地维护经营过,竟然只是一个飘渺不定的虚构的希望。他们的心与他们视若生命的儿子的心原本贴得那么紧,可他们给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特瑞感到他们是一家在黑暗的街上漫游的幽灵,除了感到凄惶,他更是没来由的生气。一想到父亲原来并不会衰老死去,而母亲则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们,将他们凄凉地留在这世上为她哀悼,他怨恨极了,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承受这样悲伤的命运,于是一连好几天都不同他们说话。

父母虽然忧虑,却大体保持着乐观。厨房里,他们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烹制美味的料理,另一个人替前者打下手,乐呵呵地说,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便没什么大不了的。艾尔莎姆本来就是个虽漂亮却无趣的富人居所,这样幽静的乡居生活过久了也怪腻歪的。

他们忙于一同叹气、一同安排未来的生活、胡说一通安慰彼此,以至于一时间没有人顾得上这个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小男孩。

特瑞并未特意打包什么东西,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行前一个星期,他表现得沮丧而顺从,只是默默地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再一次翻阅那本他还没读完的《仙后》。

圣洁。节制。贞洁。友谊。公平。礼貌。

这是仙后葛罗莉亚娜派往人间除暴安良的骑士们每人代表的品德与力量。而书中英勇神武的青年王子亚瑟,则具备了全部的美德,一面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帮助骑士们与邪恶战斗,一面寻找着他梦中光辉高贵的仙后。

亚瑟王子与巨人战斗,机敏又灵巧地躲开巨大无比的狼牙棒,砍掉了巨无霸的脑袋;受骑士抛弃的美丽少女尤娜奔波在荒野,寻找她所爱的人,连凶猛庞大的狮子也温驯地陪伴她的旅途,一路上保护她前行……

可是特瑞忽然垂下了手,合上书。这些惊心动魄、精妙编排的故事令他索然无味,又感到先前畅想着英勇战斗、完美品德、爱情奇迹的自己竟然是那么幼稚无聊。在那一刻,他一下理解了母亲为什么未曾被这些故事打动,为什么不愿像他一样,在诺福克郡平静漫长的傍晚,天幕还未被黑暗笼罩时,做一场英雄救美的美梦。

如果此时,他的父母经过,看见他刚从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擦去的眼泪,他们也许会感到心碎,也许要忍不住大声感慨:为了他纯洁的同情的心,愿上帝保佑他。

可是他正和他的母亲一样倔强。他一点也不想去理解母亲,如果那样,那他的生活便什么也不剩下、什么意义也没有了。她的心是那样高贵,或许有一天,她能做成一件崇高的事。可是特瑞知道,如今要使她的命运与性格改变,已经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又一头扎进别的书里,试图以更艰涩复杂、真实苦涩的故事说服自己。

他愿意相信故事,是为了弄懂生活里的某些情景,某些因果。他必须弄懂不可,如若不然,便觉得什么意思也没有。

他成天闷闷不乐,旅途刚启程便困倦地睡在马车上。

落了叶的树一排排向后倾倒,屋舍、农庄、染坊与田野在他们身边经过。多年后的一天,当他再次回忆起那个他陷入沉睡的夜晚,他才会想起他的父母,他们是否感到痛苦、紧张、心惊肉跳?那一个夜晚,他没有看见马车两旁英格兰湿润春季留下的深深的淤泥,也没有感受到坚硬坎坷的道路带来的颠簸。他没有想到他们在逃亡,更没有想过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在未来的日子会成为常态。

当他醒来时,眼前依然是差不多的树、屋舍、农庄、染坊与田野。他们回到了家,回到了老地方么?不,没有,特瑞,咱们快要到新家啦。

特瑞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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