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莹莹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这片僻静的石滩笼罩在一片银辉之中。
溪流两岸的桃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花瓣无声飘洒,有的落在水面随波逐流,有的则留在了岸边的青石上。
上巳节的踏春宴开始了。
童氏祭坛明丽的灯火照亮了暮春的夜晚。
远处的喧闹声隐约可闻,更显得此处无人之地格外寂静。
“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吃了吧~”
春花坐在石滩旁,俯身撩了撩格外清澈的溪流。
她的笑容倒映在水面,起伏着轻轻的波澜。
童博站在她身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静静地望着春花的背影,目光温柔又忧郁。
早前他结束了掌事厅的会议,按着约定来到了相思湖畔寻找春花,却听见了春花与童心的对话。
实际听到的内容并不多,恰好从她「临别托夫」开始。
那一刻,仿佛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割着他的心。
他知道春花憋不下去了。
他知道该来的总要来的。
实际上,不知为何,今早睡醒,他看见春花专注地望着自己时,心里便隐隐有了预感。
她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在晨光中显得认真而惆怅。
——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会和自己说个明白。
她总是比他更勇敢。
童博长叹一声,单膝跪地,伸出双臂从背后将春花拥住。
幽幽月色下,两人的影子融作一团。
“童大哥……”
春花的后背贴着童博的胸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透过衣料传递而来的他的心跳。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童博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比在风里凋零的花瓣还要无依无靠。
“我想,应该是没有的。”春花轻轻道。
“非走不可?”童博不死心道。
“非走不可。”春花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童博把她搂得更紧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正努力隐忍着自己的感情。
他汹涌的、不可克制的爱与恨。
春花知道,她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越在乎,越直白。
想什么,就做什么。
一旦情绪上了头,便会像火山爆发一样朝周围源源不绝地喷射,疯疯癫癫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而童博正与她相反。
在开口前,他总会把那些纠结难辨的千头万绪默默梳理清晰,再将最柔和与宁静的沧海一粟展露给身边的人看。
这样多可靠,多安全。
可是,若碰上有的事情,连他都没有办法解决,无论如何都找不着头绪,他就会特别地仓皇无助。
他会把自己蜷得小一些,更小一些。
然后偷偷责怪自己怎么那么没用,为什么没有办法保护好身边的人。
再小声地给自己加油打气,逼得自己更厉害一些,才好得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就像现在,他明明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却只是牢牢抱着她,连一句挽留的话都不忍心说出来。
一想到这些,春花的胸口就一阵阵的疼,让她总想护着他。
因为他真的很难。
毕竟心好又温柔的人总会过得更难一些的。
其实不仅仅是他,还有天雪、童战、豆豆、童心、哥哥、天奇、云姐、珠儿、天仇……好多好多人。
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没有人能真真正正活得完全轻松,只不过所有人性格各异,有人成熟,有人天真,有人活泼,有人少言……活法不一罢了。
如果有什么方法,有什么方法能让大家过得更轻松一些就好了。
春花想着,她带着尹仲离开水月洞天,或许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夜风渐凉,吹落更多花瓣,像是下了一场胭脂雨。
“童大哥,你知道我爹的魔性还没有被彻底消除,对吧?”春花低声道。
这一点,不止童博,天雪、童战,以及长老团其实都清楚。
地狱岩那片厚厚的冰层之下,那块被静止的灰蒙蒙的幽冥魔气就是最好的证据。
尹仲体内的魔气只是被锁住了,并没有被消亡。
所以他依然是不死之身。
他依旧是一颗在未来某一日,随时可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尽管现在,水月洞天好像拥有了一份安宁,可百年之后,等在世之人逐渐离去,凡间再也没有能制约尹仲的人,到那时,谁又能保证他或主动或被动,不会再度入魔?
说得难听些,难道这个世界的凡人就靠着他尹仲的大发慈悲而活着吗?
春花太了解她的父亲了。
不行的……这样不行的……
所以,在她看来,尹仲……
非死不可。
而那个送他去死的人选,非她莫属。
——
天外天的风微微泛凉。
吹得让人分外清醒。
“那么急着要走啊。”天道不咸不淡道,“不想知道怎么化解你爹体内最后的魔性了?”
春花立刻停下动作,转身凝视着天道。
“执念。”天道缓缓道,“消除他的执念,让他生出长久的良善之心,而不是一时的偃旗息鼓。”
“执念?”春花心里隐隐升起了荒谬的预感。
“我想,他的执念除了你,也不会再有别人了。”天道顿了顿,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或许,你可以试着带尹仲离开水月洞天,就像当年尹仲带着你离开童氏一族一样。”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春花心上。
她耳边突然回荡起娘亲童小蝶温柔的声音,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曾经与她拉过勾勾。
她答应了她,无论尹仲犯下什么错误,都要原谅他,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她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当年娘亲勾着她的小手指,脸上会流露出那么复杂的神情。
为什么,当时的她最后会不忍看自己的眼睛。
春花忽然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她不禁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这样,才方便擦掉流出的眼泪。
“什么玩意儿这都是……”
春花的声音闷在掌心。
“到头来,居然还是要用【爱】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感化他吗?”
想当初自己对这种方法根本就是不屑一顾的……
“你老土不老土啊?”
可如今……可如今……
她放下手,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扬起一个自嘲的笑容。
春花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与尹仲相处的点点滴滴。
如今,她却真的从内心深处相信这个办法有用了……
因为她确信,尹仲对她有感情。
而她,已经真的爱他了。
真是……开什么狗屁倒灶的玩笑啊……
“我老土?”天道点了点头,“这约莫的确是老土了些。”
“不过春花,”牠又反问道,“老土是一回事,有用是另一回事。否则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你宁愿放弃天外天的世界,都要回去呢?”
春花低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道见她不说话,也没逼着她回答,只是负手而立,幽幽道:“幽冥有句话说得没错。”
听牠语气,竟好似百感交集。
“「什么情啊爱的,全是破绽。」”
深吸一口气,笑完了也哭完了,春花狠狠抹了把眼泪,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的语气甚至带上一层不正经的调侃。
“你的意思是,让我用【爱】来感化他,是吧?”春花叉着腰吸吸鼻子,“其实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我已经把他打服了,这样加上嘴炮话疗就比较有用嘛。”
爱有时是一种惩罚。
因为,爱长良心。
“让他寻回善心,他就会真的痛苦,痛苦到魔性尽散,就真的活不了了。”
春花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口吻说着。
“重入轮回赎罪,才是他的归宿。”
天道不由摇着头为春花鼓起了掌。
“春花,不得不说,从某个角度来说,你才是那个最能狠得下心的人。”
“是吗?”春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或许吧。”
她并没有因为天道对她的评价而心有波澜。
风吹起她的衣袂,勾勒出她挺直的身影。
心狠也好,心软也罢,全都无所谓。
她只是在做她认为对的事而已。
她只是在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
这就是她。
她的原则,她的本心。
“待他历尽轮回,赎完此生余罪,我俩便可再做父女。”
春花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到时,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再续父女情分。他要同我怎么算账,全都随他心意。”
只要她决定的事,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
“春花……你知道吗?”
童博没有回答春花的话,因为显然,尹仲魔性未消这件事,并不难被察觉。
“你有的时候真的很强势。”
童博的脸掩藏在暗影里,似乎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