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随着酒气攀升,与会的宾客逐渐打开话匣,依着主次交谈起来。
“虽说二月重开了铸钱监,可这后头,先是从京师运了五十万斛米到燕山赈灾,又是招安群盗富独虎五万多人,再又招安群盗屠飞蛮十万余人。
放钱如流水,撒钱似泄洪。”
“古往今来,但凡朝廷缺钱,要么往农民的手里要,要么就要朝商人的口袋里伸。”
“靠天吃饭,辛苦一年才能赚几个钱?农民虽然愚昧,可若逼得狠了,便闹着要反。”
“商人精明,没有由头便要不来钱。”
“那便想个由头要。都去倒腾商品,不事生产,汲汲营营,商品何来,粮食何来,国祚何来?”
“为官也好,经商也罢,根深才能树大。无根基之人,升得越快,跌的越惨。若无自保之力,就是养在圈里的肥羊。”
“单靠俸禄才几个钱?新政何在,风向何在……”
夏折薇越听越心惊,索性专心吃菜。
面前突然多出一筷子她爱吃的莲花鸭签,她抬头看向崔皓。
崔皓同夏折薇笑笑,在桌子底下安慰性握握她的手。
王世安突然问:“崔皓,你父亲最近都在做什么?”
张继道笑道:“功和,你忘了,崔岚自犯事归京后,一直在居家反省。”
“诶呦——老张,怎么我听着,你这话如此幸灾乐祸!”
有好事的人揶揄道:“莫非,还记着你爹跟崔岚他爹抢宁将军遗孀的旧怨?”
“张、崔两家的旧事,怎地你记得比我还清楚?莫不是别有用心?该罚!”
张继道一脸无辜澄清完,向崔皓扬起酒杯,“替我向你爹问声好。”
张继道仰头饮尽,视线一转,看向夏折薇:“这位怎么称呼?”
崔皓正要开口介绍,却被王世安抢了先:“成然可知名满京城的瑞庆花行?这位便是瑞庆的掌柜。”
崔皓又要开口,可王世安话头一转,讲起了另一桩奇闻。
“前不久我在蔡相府上做客,英国公蔡禅恪突然不请自来,一上来就要为蔡相请脉。”
张继道:“英国公因蔡星偏爱幼弟,父子倾轧,兄弟阋墙,早已另立门户,突然关心父亲,这可真是怪事一桩啊!”
旁人也纷纷附和。
王世安打了个酒嗝,得意道:“你们猜,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老王,少卖关子!”
“快说快说!”
“英国公说,”王世安模仿道:“大人脉象平和,身体可有不适?”
“蔡相答,”王世安又换了个语气:“身体并无不适。”
张继道叹言:“父子二人这是要重修旧好?”
王世安笑笑,待众人讨论够了方道:“英国公点点头,‘我禁中还有公事。’然后如来时那般匆匆而去。”
张继道:“此乃合意?”
“彼时我也摸不着头脑,可知子莫若父。”
王世安笑了笑,“蔡相答,‘这逆子是要用我的病罢了我。’”
引得众人好一通唏嘘。
宴席散后,张继道问王世安:“崔岚出事后,你为他出力不少。其子崔皓备受皇太后宠爱,今晚既然带了他过来,功和故意这般得罪人,又是何苦来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岚不会承认那样的女子做儿媳。”
王世安目光悠远,望向御街喧嚣的长夜。
夏折薇半搀扶着崔皓左闪右避,艰难地躲开往来的行人。
“让让!让让!”
“这马惊了,快躲开!”
眼看那疯马越来越近,崔皓比夏折薇反应还快,将人狠狠往边上一拉。
夏折薇没被疯马吓到,反倒被崔皓给吓到了。
御街两侧的各色的灯火璀璨,映得某人目光扎眼的清明。
“你没醉?!”
夏折薇直皱眉。
崔皓但笑不语。
“鲜少见你喝酒,今晚你喝了不少,我以为你酒量不好……”
夏折薇一把推开装醉再次贴上来的崔皓,仍嫌不够,气得朝他胸口给了一巴掌。
崔皓歉疚地看着她:“薇薇……”
夏折薇打断他:“阿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事的。”
“从我下定决心要和你真正在一起的那天起,我就预想到了会有今天。”
崔皓兀自道:“崔岚出事后,旁人避之不及,唯有王世伯为他奔走。我不该碍于恩情赴宴,让你蒙羞。”
“宴席上他们说的话,旁的地方听不到。”
夏折薇摇摇头,“听完后我细细想来,为商总与朝廷脱不开关系。”
说完,她问:“崔岚,是你的父亲?”
崔皓:“嗯。”
夏折薇:“你为何总是直呼其名?阿皓,可以多和我讲讲你家里的事情吗?”
崔皓与她十指相扣,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预示着不详的钟声。
悲寂的长鸣一声一声自禁中飘荡在天地之间,久久不散。
整整二十七下。
帝王去世,丧钟四十五。
皇太后去世,丧钟二十七。
崔皓怔怔站着,仿若灵魂出窍。
夏折薇察觉出他有些不对,踮起脚伸手在他眼下一抹,指尖上湿漉漉一片。
“阿皓,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