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喜欢梦幻的东西。”张航略带无奈地感慨了句,不过还是应许了有栖川的愿望,“明早带你去台场逛逛,那里也有摩天轮。”
周五清晨,东京站已经是人来人往。
有栖川站在站前的公园里,昂头仰望着四面环绕着的高楼。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行人,步履匆忙。频繁看着手表确认时间的,低头看着手机的,小跑着的、冲刺跑的、也没有跑也正在用相当于跑步的速度前进的人们,谁也没空在这个清晨抬头看一看自己身处何方。毕竟对众人而言,那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五而已。
但对于有栖川而言,那将是他最后一个周五了。
今晚就要了结自己的一生,有栖川下定决心,并且开始思考要怎么才能尽早和张航道别。虽不是本意,但弄伤了你、我很抱歉。虽不是本意,但害得你没了项目、我很抱歉。没能给出一分钱的赔偿却还混吃混喝了这么长时间,如此不负责任、我很抱歉。
抱歉,抱歉,有栖川觉得死前可真是有好多需要道歉的事情呢。
可事实证明张航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有栖川在心底计划着什么,去台场的一路上聊着聊着就会说起“今晚你决定要去哪里死了么”这种旁人听着很可怕的话题。但张航的语气是那么平淡,仿佛有栖川今晚只是要暂时去一个地方,无关生死。又或者,在张航看来,生死也并非多么严肃的事情。
“也许随便找一栋比较高调的摩天楼吧,”有栖川说完,凝望着海上架起的彩虹桥,无意间便露出笑意,“或者跳海之类的。”
“都很有意境。”张航站在身旁,用力拍了一下栏杆,“说起来,饿不饿,要不要去吃个早午餐?”
海鸥正巧拍打着翅膀从头顶划过,带来了一阵海风以及大海的气息,有栖川侧过头看着张航,看着对方被海风吹乱的短发,一时之间恍惚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来台场旅行。
恍惚之间,有栖川真的以为,张航是他结识许久的朋友。
尽管有栖川在此之前经常来台场,但从来都只是办公,所以他轻易就被一份软乎乎的松饼所折服,鹅黄色的松饼上黄油慢慢融化,雪白的糖霜下又藏着嫩滑的香蕉,均匀淋上枫糖浆之后,口感也跟着上了天。狼吞虎咽了一份之后,他又风卷残云一般吃干净了一份法式土司配炒蛋,一份牛肉汉堡、酸黄瓜和炸薯条,最后一杯香甜醇厚的热巧克力顺着喉咙滚入胃袋之后,有栖川又产生一种此生无憾的错觉。
张航只是喝着咖啡望着窗外彩虹桥那边,全程没怎么看着有栖川。后者也跟着安静地望向碧海蓝天,饱腹感让他昏昏欲睡,而周围环境又很安宁。
能够这样死去,说不定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台场很小,按照张航的话来讲,东京本身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小小的台场更是轻易就能够逛完,何况他们也不过就是在吃吃喝喝罢了。下午还去泡了温泉,有栖川第一次到这种公共浴场,窘迫得不敢在更衣室脱下衣服。原来正常的公共浴池,并不需要包场就能够进去,大家都是这样赤身泡在池子里、毛巾搭在头上。
有栖川趴在石头上来回看着来回往返的人,张航在旁边笑着吐槽:“感觉我像是把一个没有接触过世俗的清高少爷给拐了出来似的。”
“诶?”
“没什么,小心不要泡晕了。”张航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出浴后拎着毛巾慢慢悠悠走去淋浴。
有栖川看到他腿上那道长达将近十厘米的伤疤,难过又自责。不过难过与自责的情绪很快被浴室外面的牛奶自贩机给冲散了,他站在自贩机跟前,眼馋得路过的人看到他得表情都会想要给他买上一瓶。
“想喝?”张航敲了敲手腕上的条形码,“用这个扫一下就可以了。”
“可以吗?”
张航这一次没有反问他什么,而是第一次平静地回答他:“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了阿龙,你可以吃任何你想吃的东西、喝任何你想喝的饮料、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这句话的语气没有很重,可这不妨碍有栖川被这句话感动到,那种内心被触动的感觉让有栖川第三次鼻子发酸。
会叫他的阿龙的人,有栖川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居然还可以这样叫,也不知道有了昵称之后会得到莫大的满足。
有栖川买了一瓶咖啡牛奶,张航也是,两个人同时一口气闷掉一瓶,随后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漫画里好像都是这样,温泉过后要喝咖啡牛奶。”有栖川手里把玩着玻璃瓶子,坐在长椅上有意无意地晃着脚,“没想到居然这么好喝。”
“真的么,就只是公共浴室门口自贩机的一瓶咖啡牛奶?刚刚吃掉了我几万日的人原来也可以用几百日哄开心啊,这倒是个不错的小知识。”
有栖川缩了缩脖子,“什么小知识……”
“有关于阿龙的小知识。”张航起身把瓶子放在回收箱里,“走吧,去午睡还是去吃点东西?”
有栖川自然会选择吃东西了,他看来看去决定要去吃炸猪排,金黄酥脆的外皮下裹着鲜嫩多汁的猪肉,软硬程度恰当好处,配上和着芝麻酱的卷心菜丝一口放进嘴里,咀嚼着再迅速塞进嘴里一大口颗粒饱满的米饭,他吃了满满三碗饭。
张航又给他添了一份上等的猪里脊,时不时叫店员来添上卷心菜。
有栖川觉得自己并非是个白吃白喝还恬不知耻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张航这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受人施舍。虽说用理性来思考的话,有栖川很清楚张航就是在施舍于自己,只不过来自张航的施舍过于平静,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态度,也没有任何令人不悦的语气。有栖川可以在张航面前肆无忌惮的吃喝,因为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东西这些都是张航完全不在乎的事。
暮色四合,城市却像是终于睡醒了,路灯与霓虹灯接连亮起,摩天大楼的顶端闪烁着红色的灯光。
有栖川跟在张航的身后,慢悠悠地散着步,手里还捧着半杯奶茶。他不舍得太快喝完,怕这一喝完、就再也喝不到了。
“到了,调色板摩天轮,”张航指着不远处直径奇高的摩天轮,“晚上看比白天要多了点高级感。”
的确如此,霓虹灯下的摩天轮看着有些许奇幻,有栖川昂头呆呆地望着:“可以坐吗?”
张航已经彻底不会再不耐烦:“当然,喜欢哪种颜色?”
有栖川看着每一节都是不同的色彩,犹豫了很久:“黄色,可以吗。”
“我们等一等黄色。”张航和工作人员沟通着。工作人员非常痛快地点点头,将他们送上一节黄色车厢。
摩天轮从最低高度慢慢旋转向上的过程很慢,有栖川盯着窗外,生怕视线一错开就会错过了什么。可这放眼望去,几乎整个东京尽收眼底的感觉,让他根本就应接不暇。
夜空之下,海的对岸,他能看到红色的东京塔,在那后方的天空树也能够望见,多亏了秋日的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当摩天轮升至最高点的时候,有栖川惊得站了起来,几乎趴在玻璃上,望着东京夜景全貌,心脏为之一颤。
曾经自己活在那个地方,就在那片繁华之下,自己曾经就在那里、痛苦于自己的人生。
原来让他品尽痛苦的地方,竟然是如此令人震撼。
有栖川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微微颤栗着,这一次的颤抖、同“恐惧”这个感觉再无半点关系。
那片繁华之下,多少人怀抱着痛苦与孤独呢?
反过来说,怀抱着痛苦与孤独的人们,又有多少会在苦闷之时跳出圈子来看一看这片繁华呢?
仿佛琳琅满目的一切都是别人才能够享受的,仿佛城市的繁荣与昌盛都和自己无关,可又确实、那些彼此无关的人们在他们无意之间产生了广义上的联系,所以这片繁华属于所有人。无论是承受伤害的人、还是伤害别人的人,无论是有能力站在高层的人、还是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无论是强还是弱,在这座城市面前,至少在这幅景象面前,平等得让人不由得发出感叹。
“每一天有人诞生有人死去,城市灯火却阑珊依旧。”经过了制高点而缓缓下降的中途,张航打破了死寂,“为此我也感慨了很多年。”
“我并非不理解你想寻死的心情,硬要说的话,我甚至是属于理解的那一派。”张航头靠着窗户,茫然地望着那片景象,“想要结束持续不断的痛苦,又没办法将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想来想去就只有去死了,为的不过就是解脱。这种情绪,兴许很多人都曾有过吧。”
有栖川认为自己的一生所经历的痛苦并不似张航口述中那般“普通”,但到底都是痛苦,也确实为了解脱,所以有栖川无法反驳。
“但那种情绪通常非常短暂,很多人选择重新振作起来,也有很多人没有。生与死不过是瞬间的选择罢了。”张航叹了口气,“如果你仍旧选择后者,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有栖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那天把你拽回站台的这个举动,抱歉,我那时完全是下意识的,”张航苦笑了一声,“后来我想了很久是不是为自己这种下意识而感到后悔,现在很肯定,我没有后悔。我曾下定决心,不会为任何事情后悔,所以不巧救下了你,不巧给你、也给我和我的朋友们造成更多的苦恼,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后悔。”
“但我有后悔的事,这一生唯一的一件事,”张航停顿了很长时间,“我后悔曾经,没能救下一个人。”
有栖川的视线逐渐从窗外的景象落回到映在镜子上的自己和张航的样子上。
“很多年前我也曾打算跳楼的,当时情绪到了低谷,想要一了百了,然后找了一栋楼,爬上天台。但那里坐着一个人,他说他是为了取材才去那种地方看风景,我没有多想,和他聊了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后,我放弃了寻死的想法,但……那个人没有放弃。
“警察……警察把他的尸体拖走的时候,我甚至到那个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明明那个人、那个人……一切言行举止都那么正常,一字一句都充满着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生的希望。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愿意听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讲生活苦闷,愿意劝一个头脑还不成熟的小孩儿离开天台,我虽然只和他聊了几个小时,但心里都已经打算跟他做一辈子朋友了。
“我幻想着如果那天我意识到他要自杀,或者说我那天回头去邀请他一起吃晚饭的话,如果我、如果我做了些什么的话,他会不会仍然活着。”张航摊开手,“所以那天在站台上,我伸手拽你回来,完全出于我对曾经的执念。”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有栖川接受了,接受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但是我现在感觉很迷惑,”张航又笑了一声,“跟你吃喝玩乐了两个月,我也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如果你是因为一时情绪化而选择了死亡,我以为只要那段情绪结束,你就会放弃这个想法。可你没有,这就说明你不是一时脑热,照理说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所以有栖川龙之,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你选择死亡,是因为洞悉了生死,认为人活着与死去都是相同的,还是因为生活痛苦得不到解脱?”
有栖川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奶茶,脑子里充斥着由这个问题而诞生的各种毫无逻辑的想法。
“我之所以没有喝完这杯奶茶,是因为舍不得。”最后,有栖川捏了捏奶茶的塑料杯,“喝完了就没有了,今晚和你道别后,我打算徒步走到彩虹桥的正中央,所以今后都不能再喝到奶茶。”
张航没有说话,摩天轮已经快要到地面。
“但是今晚的炸猪排也很好吃,上午的松饼也很好吃,还有你做的番茄牛肉、青椒炒蛋,还有各式各样的蛋糕……真是该死,为什么好吃的东西要有这么多,想到今后都没办法再吃到这些了……想到我、没有今后……”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摩天轮也正巧到了地面,工作人员打开了舱门,张航却递出去两千日元:“再让我们多坐一圈。”
舱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有栖川跪了下来,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砸在奶茶杯盖上,模糊了上面的花纹。
如果说自己没有遇到张航就好了,那样的话自己就不需要知道天外有天,不需要知道这些美好的东西,不需要知道这些好吃的美食,不需要知道活着也可以轻松快乐。
为什么要让一个永远都不能得到幸福的人、知道幸福为何物呢,真是太残忍了。
“你还想再喝一杯奶茶么?”张航也盘腿坐在地上,腿上的伤刚好没有多久,盘腿这个姿势对他来说并不友好,但张航还是为了和有栖川保持同一视线高度而坐了下来。
有栖川沙哑着嗓子:“嗯……”
“那一会儿再去买一杯。明天再去超市怎么样,买一块牛肉,我给你做红烧牛肉。”张航笑了笑,“我想想,周日又要吃什么呢,披萨怎么样?我知道几家很不错的意式餐厅。夜里还可以去阿修的店里逛逛,他手底下有家酒吧,调酒师很专业。”
“你这是在干什么?”有栖川打断了他,“你是想用食物来诱惑我多活几天?为了吃而活下去、那算什么啊!吃再多又能改变什么,吃多了是能让我不再姓有栖川还是让我能不再携带这个该死的病毒啊!”
“可是为了吃东西而活着,这就是人生真谛啊,”张航非常严肃地说,“人活着,其本质就是吃喝睡的有限循环啊。”
有栖川当时觉得这个理论荒谬绝伦,难以置信自己心中庄严且充满险阻的有关于“活着”的课题,在对方口中竟是如此的简单且水平低贱。“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啊!只是为了吃、为了喝,那样的人生根本就毫无意义啊!”
张航顿住,非常认真地看着有栖川的双眼,长久过后,他问道:“一定需要一个意义么?”
“没有意义的人生……没有意义的人生、尽早结束掉,难道不是……难道不才是……”有栖川的肩膀颤抖得越辣越厉害,涌出来的眼泪也是从最开始的一滴一滴、到簌簌滑落,顺着自己的脸颊到下巴,然后滴到衣服上、地板上。
没有意义的人生,尽早结束掉,那样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有栖川没有说出口,两个月以来头一次有意识地带着求救的目光看着张航,无论生活打击过他多少回,他仍旧不断憧憬着“希望”。
“阿龙,抛开你眼中的价值观,‘活下去’和‘今晚就去死’,你更想要哪一个。”张航伸出双手按着有栖川的肩膀,眼神再次变得坚定。
有栖川泣不成声:“活、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可是……可是我……”
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一年以来都在自暴自弃,就算是想要活下去又能活得了多久呢。
“我不是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无论是去死还是活下去,只要是你想要的,那么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这是你的人生,你当然可以做出选择。”
“可是……活下去,我又能……”手中的奶茶已经被挤压得变形,有栖川几乎是在残喘了。
“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意义,”张航双手扳正龙之的脸,让有栖川能够注视着他的双眼,“如果一定需要意义,那么由我来给你。”
“……”有栖川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张航是在干什么,直到尝到血腥味的同时感受到舌头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吓得浑身颤栗,发了疯似的想要推开张航,无奈力量等级相差悬殊,他被张航攥着手腕,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直到张航松开有栖川,抬手抹去嘴角的血。
“你疯了吗!”有栖川揪着张航的领子,“快去医院!现在吃阻断药还来得及!”
“原来常识你还是有的,看来真的是被人陷害。”张航满不在乎地笑了声,“不过你现在这个表情倒是挺有生气。你听好,从那天你决定要跳下站台地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和曾经让你痛苦地人生告别,今后你的人生,由我来赋予意义。”
多年之后,有栖川每当想到那个场景都会止不住热泪盈眶,颤抖再也不是因为恐惧,也并非是普通的感动或者震撼——
张航就是他活着的意义,只要张航活着,有栖川就会活着,今生今世,他将永远追随这个人。